答晏岐,只是长久地望向一个遥远的方向。那青灰抓住晏同春飘动的衣裾,他却依旧缱绻地凝眸,目光温柔如春天里的雒水。
“你——”
他的声音远去了,与另一道轻柔的呼唤在无尽漫长的静谧中重叠。
晏岐看不见他所注视的那个人,但他已经猜到是谁了。
他也知道晏同春想说什么。
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,贱人!
“她是我的。”晏岐一字一顿地说。
“回神了陛下。”徽音将镶玉珠的腰带拍在他身上,语气里有些隐约的嫌弃,“晏玄又在催了。”又不怀好意地凑过来,指尖在他心口轻轻一划,“你要这个样子去见他吗?”
晏岐这时将将回过神来,顺着她的视线,向下一觑。
身下古怪的隆起还没恢复原状,将妆蟒绣堆的衣袍撑出一个略显夸张的幅度。面对这样的难堪,他的脸渐渐地红了,好像很羞涩的模样。
恰好是一个往返的间隔,锦瑟隔着门扇禀告淮王句讲足。臣在外殿等候通禀,酉时前才得了机会陈说,这才耽误了。”
“宫门下钥了,倘若不是要紧事,等闲出不去。陛下容臣歇在外宫……”
徽音“嗳”了一声,脸上还是笑盈盈的。
夜慢慢地深重,风渐渐地萧疏。袍角沾落露水,竟然冷得彻骨。
他有一瞬的木然,也是这一瞬间的功夫里,脸白得皎洁。姬无难口干舌燥,舌尖一阵阵的发苦,这苦涩迅疾地漫向被心火烧干的舌根,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子么?
当年确实是他亲手砍下那一刀,可是……
他想转身就走,哪怕受罚,也好过在这里无地自容。
“叨扰了娘娘。”他不愿再留在这儿了,“臣先……”
徽音并不有多想见姬无难,可他都自己送上门了,怎么能放他走。
她暂且按捺下那阵想要作恶的心思,朝姬无难勾了勾手指,“过来。”
和当初招惹耶律炽不同,这次是纯然的折辱。
在很久以前,她就已经没有良心这种东西了。它被劈成了铜釜下的柴薪。
她低下头去看,只见釜里支棱着一根白惨惨的骨头。锅子里煮着的,是曾经那个锦绣辉煌的元氏。
徽音用过往十七年,见证一个庞然世家的倾颓。案角油灯被挥落,火势沿着备好的桐油一路蜿蜒,谢檐燕巢迎风呜咽,宵中满是夺目的煌煌。
她除去簪铛,披着一件白衣裳奔回西宅子巷。
火灭了,昔日画栋雕梁、丹楹刻桷早已化为飞灰,只有堂中铜骨澄亮明耀。
这算什么呢,她在心里问。
元姬。
一个穿着大红色纹纱罗袍的人从马背上翻下来,拉住了她。颓垣渐熄的火光映在他琥珀般的瞳仁里,像是续上了一滴新的蜡油,发狂而勃然地燃烧着。
陛下有请,你该走了。
这就是釜底抽薪吗,母亲?
她又在心里问。
我要让所有人,都被热汤烧成灰烬里的铜骨。
***
阴司纸飞旋在周身,是一朵朵薄脆的金纸元宝。
诡异的感觉爬上脊梁,神思仿佛绷成了一根极细的弦,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,只能失魂落魄般地踱步上前。
她的手很冷,永是捂不暖的。
这股森然的冰冷攀上他高挺的鼻梁,然后是面颊,最后才是耳垂和脖颈。姬无难低低地喘息着,脸上慢慢浮现潮红。
他对上她冷漠的双眼,只觉勃发的血气直往上冲,在下腹盘成一团发狂的火。
声调沙哑地发着颤,像被布帛绞紧了,“娘娘……徽……”
啪!
醒耳的掴掌之声,极尖厉地冲出去很远。
他挨过很多鞭笞,小时候是,长大了也是。
一道道凌厉的鞭痕,像是雨季之前的蚂螂,每一夜都要从他稚嫩的身体里现形。七八岁时母亲还会抱着他哭,可是到了十岁,母亲便头也不回地走了,将他留在项城郡宅。
后来,父亲急症而亡,他十四岁进了锦衣卫……
再后来呢?
连绵的疼痛从颊上弥散,一阵接一阵,像有礌石被挥落山谷,重重击在额顶。他的脸被扇得微微地偏过去,半晌才抬起手,摸了摸脸上逐渐浮出来的巴掌印。
姬无难的脸更红了。
徽音似笑非笑,又将手掌贴过去,温存地抚摸着。
他有一张很好的脸,龙眉凤目,姿神端严,偏偏指痕晕红,在这张白皙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分明。
“贱狗。”徽音牵着嘴角说。
那根理智的弦彻底断了。
“是……”姬无难更加无地自容,“臣是贱狗……”
这样,你会高兴一点吗?
他直挺挺地跪行过来——和他主子一样,都是天生下贱的货色。
徽音将目光投下去,织金妆花的曳撒铺在地上,沾在无人洒扫的尘埃上,堆出层层水纹似的襞积。
衣裾堆叠的边缘折射出惨淡的浮光,状若洒金般扩散开来,一重重晕向花苑深处。
三代世袭的项城郡王,传到姬无难,恰好是最后一代。
姬氏以诗礼发家,辈出宗匠,和柳、元并称洛阳三儒,向来以才华闻名,族中子弟多是高雅文士。姬无难十四岁时,项城郡王病故,先帝下降项城郡宅以示恩泽,身为嫡宗的姬无难不顾族亲劝诫,父亲灵堂上投笔从武,做了天子座下最好用的狗。
简单来说,这是一条不择手段、到处钻营的狗。
这就是天子最倚重的鹰犬。
她曾见到过绣春刀上陈年的锈迹,血槽里不绝如线的血花。那时从喉头割出来的热血喷在她的脖颈间,顺着春衫往下浸,又被绵连的泪水冲淡。
这样好用的狗当然也能被她所用,但是他太不听话,随时有被反咬一口的风险。
只有训狗训得好,才能确保不会背主求荣。
凌杂的枝梢间漏出一棱光,冷清清地泼着漫卷的草叶,黯淡金芒转瞬大炽。借着这样的光亮,他觉察出徽音似是有所松动了,春冰抽丝剥茧,带动冰层下的蝉翅轻轻一振。
姬无难和晏岐经年累月地相处,性格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相像。
可他们又是不同的,晏岐贵为九五之尊,尚有一些矜持庄重。像是飞霜殿里那只承玄年间的白釉梅瓶,轻轻一掷就碎了。
姬无难抓住她的裙裾,力道比晏岐更重,有种不容拒绝的味道,偏偏语气却是谦卑的,“请主人惩罚贱狗。”
他今日来得匆忙,没有戴翼善冠,乌发挽在发髻里,映出生漆般的色泽。
徽音将手指插进去,不紧不慢地搅散了。男人冰凉的发丝顺着肩背翻涌下去,复又被攥成一束,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头皮,朝着上方高高地拽起——
“硬了?”
她讥笑,语气里不难听出鄙夷。
缝着东珠的鞋尖抵住曳撒,隔着一层针脚细密的锦缎,在他胯下重重地碾了碾。
早就硬了,那犹带恨意的一巴掌凌厉如鞭,鞭笞在肉体凡胎上,比起身体的疼痛,更令人骇惧的是心灵上的屈辱。他从没挨过巴掌,即使是刑罚也是有规矩的,他是凤子龙孙,是项城郡王,是天子亲封的锦衣卫指挥使,有谁敢让他颜面受辱?
只有她。
她喜欢这样,只要能让她感到欢喜,他就会毫无怨言地照做。